但,就是忍不住。
因为读他的词,总觉得这个人,离我们很近。他的悲伤不是悬浮在半空的辞藻,是能砸在心上,激起回响的石头。他不是一个符号,他是一个活生生、矛盾重重、情感丰沛到几乎要溢出来的人。所以,他的书单,绝不可能是一张冷冰冰的经史子集清单。那得是他的血肉,他的避难所,他的战场。

首先,他书架最显眼,也最常被摩挲的,必然是那些唐诗宋词的集子。这不是废话吗?可你得细想。对他而言,这不叫“读古文”,这叫“见故人”。李白是那个能把他从御前侍卫的沉闷仪仗里,一把拽出来,扔到月亮上的酒友;杜甫呢,是他深夜独坐,感叹身世浮沉时,唯一能与之对视的、布满愁容的眼睛。而苏轼,太重要了,简直是他的精神解药。当纳兰被命运的巨浪打得晕头转向,被“我是人间惆怅客”的自我认知压得喘不过气时,只有苏轼能递给他一只小舟,告诉他“也无风雨也无晴”。
所以,他的书架上,一定有一本翻得起了毛边,满是批注的《东坡全集》。他读的不是文学史,他是在和一个有趣的、倒霉的、但始终没被生活打垮的灵魂对话。他会在“十年生死两茫茫”处落泪,也会在“日啖荔枝三百颗”时,想象那份遥远南国的甜。这份旷达,是他求而不得的,所以才要日日诵读,像取暖。
然后,书架的角落,一个不那么起眼,但绝对核心的位置,会放着一本《庄子》。
想象一下这个画面:深夜,紫禁城的红墙把月光切割成冰冷的几何状,巡夜的更鼓声一下下敲在寂静里。纳兰脱下那身象征着荣耀与束缚的官服,换上宽袍,灯下独坐。此刻,他不是纳…兰…性…德…(这三个字念出来都带着官腔),他只是容若。他需要一个出口,一个能让他从这“樊笼”里暂时飞出去的通道。
《庄子》就是这个通道。“逍遥游”三个字,对他这种身不由己的贵公子来说,是多么大的诱惑,又是多么痛的讽刺。他的一生,都在“有用”和“无用”之间挣扎。作为康熙身边的一等侍卫,他是“有用之才”;但作为那个敏感、细腻、渴望“赌书消得泼茶香”的诗人,他的情感在那个讲究“克己复复礼”的世界里,又是何等的“无用”?他会不会,在某个瞬间,真想化作那只不知其几千里大的鹏,扶摇直上,把这 gilded cage(镀金的笼子)远远甩在身后?他读《庄G子》,不是为了修仙,是为了续命。
再往里找,会发现一套女性作家的词集,尤其是李清照的。
这太顺理成章了。知己,有时候无关性别,只关乎灵魂的频次是否一致。纳兰读易安词,一定会有种被雷电击中的感觉。那种彻骨的孤独,那种对逝去美好时光的反复咀嚼,那种“物是人非事事休,欲语泪先流”的无力感……这不就是他自己吗?
李清照有“寻寻觅觅,冷冷清清,凄凄惨惨戚戚”,纳兰有“辛苦最怜天上月,一昔如环,昔昔都成玦”。他们都在用最美的文字,写最痛的失去。特别是,他们都经历了与挚爱伴侣的死别。纳兰为亡妻卢氏写下的那些悼亡词,几乎句句都能在李清照那里找到回声。他读她,就像在读一份三百年前寄给自己的信,信上写满了懂得。他会明白,原来这种深入骨髓的悲伤,不是他一个人的绝症,而是一种可以在时空中传递的共鸣。这或许,能给他一丝残忍的慰藉。
但别忘了,纳兰容若不只是个伤春悲秋的文人。他是个满洲贵族,弓马娴熟,随皇帝东巡北狩,甚至参与过对俄的雅克萨之战。他的骨子里,是有金戈铁马的。所以,他的书架上,不可能没有史书,尤其是那部元气淋漓的《史记》。
他读《史记》,读的不是帝王将相的成功学,而是那些失败者的悲歌。他会为豫让的“士为知己者死”而心潮澎湃,也会为屈原的“举世皆浊我独清”而长叹。他自己身边,不也围绕着一群顾贞观、严绳孙这样的汉族文人朋友吗?他们才华横溢,却仕途坎坷。他在他们身上,在《史记》的字里行间,看到了“才”与“命”之间永恒的角力。
更重要的是,《史记》能给他一种跳脱出个人情爱悲欢的宏大视角。当他沉浸在“一生一代一双人”的幻梦破灭中时,或许只有读到项羽乌江自刎的壮烈,读到刺客列传里那些一去不返的决绝,才能让他那份过于细腻的悲伤,找到一个更辽阔、更坚硬的容器。它提醒他,除了风花雪月,人生还有忠诚、理想、时势和命运这些更宏大的母题。这对他而言,是一种平衡,一种挣扎。
最后,我想私心塞给他一本“闲书”,一本可能被正统文人瞧不上的书,比如李渔的《闲情偶寄》。
为什么?因为纳兰太苦了。他的生命底色是灰的。他需要一点人间烟火,需要一点“不正经”的、纯粹为了享乐的智慧。李渔这个妙人,会教他怎么布置书房才能更舒服,怎么选丫鬟才更有趣,怎么种花,怎么听雨,怎么吃螃蟹……这些都是“雕虫小技”,却充满了活生生的乐趣。
纳兰的一生,被太多沉重的东西裹挟:家族荣耀、皇恩浩荡、文人风骨、爱情悲剧。他活得太“正确”,太用力了。《闲情偶寄》能给他一个喘息的缝隙,告诉他,生命中那些看似无用的、细枝末节的美好,同样值得被郑重对待。或许在某个雨后的下午,他读到其中某个有趣的段落,能发自内心地笑出来,暂时忘掉自己“人间惆怅客”的身份,那该多好。
说到底,纳兰的书架,就是他矛盾一生的写照。有入世的儒,有出世的道;有英雄的悲歌,有儿女的情长;有对生命本质的痛苦追问,也有对生活细节的片刻沉迷。
而他自己,连同他的《饮水词》与《通志堂集》,就是他留给世界最厚重,也最薄脆的一本书。我们翻开它,就像推开他书房的门,看到了那个在烛光下,时而蹙眉,时而舒展,永远年轻的,纳兰容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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