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次带新人,或者在哪个犄角旮旯的分享会上,总有人眨巴着真诚的大眼睛问:“老师,想当编剧,我该看什么书?”
好像这行有什么武林秘籍,看完了就能打通任督二脉,下笔如有神助。

我以前也这么天真过。书架上那些五颜六色的“编剧圣经”,从国内到国外,从理论到实战,摞起来比我还高。有些书,翻得卷了边,划得花里胡哨;有些,崭新得像昨天刚从印刷厂出来,上面落了薄薄一层灰,那是我对它无声的控诉。
所以,如果你想要一份“看完这10本,月入十万”的速成指南,现在就可以关掉页面了。但如果你想知道一个在坑里摸爬滚滚打过几年、写砸过也写成过几个本子的家伙,他的枕边、案头、甚至马桶上,真正反复去啃的书是哪些,那咱们可以聊聊。
首先,绕不开的那几本“镇派之宝”,你必须得知道,但也别把它们当神供着。
《救猫咪!》(Save the Cat!)——那只你绕不开的猫。
这本书,怎么说呢?又爱又恨。对于一个完全不知道剧本是何方神圣的小白来说,它简直是救世主。布莱克·斯奈德给你画了一张地图,清清楚楚,明明白白。节拍表(Beat Sheet)是什么?开场画面、主题呈现、催化时刻……十五个点,像路标一样插在那儿,你顺着走,至少不会迷路,能搭出一个四平八稳、结构完整的骨架。
但它的问题也恰恰在此。太多人把它当成了公式。拿着节拍表去套,人物的行动不是出于内心的欲望,而是因为“到第25页了,他该进入第二幕了”。这就完了。写出来的东西,匠气十足,僵硬得像个机器人。所以,我的建议是:用它入门,用它检查,但千万别用它创作。当你脑子一团浆糊,不知道故事该往哪儿走的时候,翻开它,看看是不是哪个结构节点出了问题。它是个工具,是尺子,是圆规,但画什么,还得靠你自己的手和心。
《故事》(Story)——那块又厚又硬的砖。
如果说《救猫咪》是术,那罗伯特·麦基的这本就是道。它不教你一步一步怎么做,它是在跟你掰扯故事的原理。什么是冲突?什么是结构?什么是人物的弧光?麦基老爷子像个严厉的解剖学教授,把一个好故事扒皮抽筋,让你看里面的骨骼、经络和血肉。
这本书读起来费劲,非常费劲。里面充满了哲学思辨和密集的理论。很多人看几页就扔了,觉得太虚。但相信我,在你写了几个剧本,碰了一鼻子灰之后,再回过头来看它,你会惊呼:“原来是这个意思!” 你会发现,你之前遇到的所有瓶颈,那些人物为什么立不住、情节为什么不吸引人的问题,根源都在这里。它不能立刻帮你解决一个场景怎么写,但它能提升你的审美和格局,让你知道一个“好故事”好在哪儿,一个“烂故事”为什么烂。把它当成你的内功心法,不用天天练,但得揣在怀里,时不时拿出来品一品。
《作家之旅》(The Writer’s Journey)——神话的力量。
这本书其实是在解读约瑟夫·坎贝尔的《千面英雄》,把它简化成了创作者可以使用的模型。克里斯托弗·沃格勒告诉你,从古至今,从东方到西方,所有的英雄故事,其实都遵循着一个相似的神话原型。召唤、拒斥、跨越门槛、遇到导师、经历严酷的考验、获得宝藏、回归……
这玩意儿太有用了,尤其当你在写商业类型片的时候。奇幻、冒险、科幻,几乎都能套进去。它能给你宏观上的巨大启发,让你的人物旅程变得既经典又有力。但同样,警惕模板化。别让你的人物成了穿着不同戏服的同一个假人。你要理解的是原型背后的心理学意义,而不是照抄步骤。
好了,以上三本,是“显学”,是摆在明面上的功夫。接下来,才是我个人真正想推荐的,那些“私货”。
《写作这回事》(On Writing)——比任何技巧都重要的东西。
斯蒂芬·金的这本书,压根不是一本正儿八经的编剧教材。它一半是自传,一半是写作心得。但它可能是我读过的,对一个写作者帮助最大的书。
为什么?因为它告诉你一个血淋淋的真相:写作是一种生活方式,是一种近乎于手艺活儿的劳作,充满了诚实和痛苦。他不跟你扯那些玄乎的理论,他告诉你,关上门,每天写两千字,不管刮风下雨。他告诉你,词汇是你的工具箱,语法是你趁手的扳手。他告诉你,如何从一个微小的生活瞬间,生发出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。
这本书最宝贵的地方,在于它的真诚。它让你不再幻想什么“灵感缪斯”,而是脚踏实地地去写,去修改,去面对那个空空如也的文档。它能帮你建立一个写作者的职业精神和心理素质。在你无数次想要放弃的深夜,想想那个曾经被钉在墙上的无数封退稿信,想想那个从车祸中爬回来继续敲键盘的男人,你或许能找到一点点坚持下去的力气。
《对白》(Dialogue: The Art of Verbal Action for Page, Stage, and Screen)——专门聊“说人话”。
又是麦基的书。很多人只知道《故事》,却忽略了这本。天大的损失!剧本,一半是动作,一半就是对白。我们太多剧本的对白,都像是在念说明书,功能性强,但毫无生命力。
这本书就是来治这个病的。它告诉你,好的对白不是为了传递信息,而是为了实施动作。每一句话,都是角色在引诱、攻击、辩解、安抚……背后都藏着他的欲望和潜台词。看完这本书,你再去看那些经典电影的对白,你会发现一个全新的世界。昆汀的唠唠叨叨为什么那么迷人?王家卫的台词为什么那么有味道?这本书会给你答案。它会逼着你,在写每一句台词前都问自己:他/她为什么要说这句话?他/她想通过这句话得到什么?
《走进电影》(Making Movies)——来自大师的耳语。
西德尼·吕美特,导过《十二怒汉》《电视台风云》的大师。这本书是他写的拍电影的回忆录。一个编剧,看导演的书干嘛?
因为你必须知道,你写的那些字,最终要如何变成影像。吕美特用最朴实、最坦诚的语言,告诉你电影制作的每一个环节:剧本怎么选,演员怎么导,摄影机怎么摆,剪辑怎么出效果。你看完会明白,为什么有些场景写出来很精彩,拍出来却很尴尬。你会开始用导演的眼睛去审视你的剧本。你的场景描写,不再是空泛的文学描述,而会变成具体的、可执行的镜头语言。这会让你和导演的沟通顺畅百倍,也会让你的剧本更具有可拍性。
最后,我想说一个可能让你意外的观点。
最好的编剧书,根本就不是编剧书。
你的知识库,不能只有编剧理论。那太窄了,像只吃一种饲料的鸡,下不出好蛋。
去读小说。读一流的小说。读毛姆,看他如何不动声色地刻画人性;读钱德勒,学他那刀锋一样冷酷又精妙的比喻;读余华,感受那种深入骨髓的生命力。小说能教会你人物塑造、节奏控制、细节描写,这些是任何编剧教材都无法给予的、最鲜活的滋养。
去读心理学。荣格的原型理论、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、甚至一些通俗的社会心理学读物。你以为你写的是故事?不,你写的是人。你不懂人,不懂人的欲望、恐惧、伪装和挣扎,你笔下的人物就是一具空洞的皮囊。
去读历史和传记。所有最精彩的戏剧冲突,所有最不可思议的人物,历史上都曾真实上演过。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。历史是创意的终极宝库。你想写权谋,去读《史记》;你想写战争,去看二战史;你想写一个天才的疯狂,去看那些艺术家的传记。
甚至,去读诗歌。诗歌教你什么?教你凝练。教你用最少的文字,传递最丰富的情感和意象。剧本写作,同样是“寸土寸金”,每一句台词,每一个动作,都不能浪费。诗歌的训练,能让你的语言变得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,精准,且直击要害。
你的脑袋是个水库,而不是一根水管。这些看似“无用”的阅读,就是在往你的水库里蓄水。等到真正需要创作的时候,你才有源源不断的水可以用。
所以,别再纠结于那个完美的书单了。把几本最核心的工具书吃透,然后,就一头扎进人类知识和故事的汪洋大海里去吧。
现在,关上这篇文章,去读,去写。
去生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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