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,大概就是书籍与话剧之间最迷人的那点“化学反应”了。文字是想象力的催化剂,而舞台,则是将这场想象付诸现实的炼金术。今天不聊那些虚头巴脑的理论,就掰扯掰扯那些从书页里走出来,在舞台上依然能把人魂儿都勾走的戏。
首先必须提,也绕不过去的,就是老舍先生的《茶馆》。

这简直是中国话剧史上的一座丰碑,但别忘了,它首先是一部文学作品。读《茶馆》,你读到的是一个时代的缩影,是京城芸芸众生的浮世绘。王利发、常四爷、秦二爷……这些人物在纸上,靠的是老舍先生那炉火纯青的京味儿语言,一笔一划,刻画得入木三分。你得靠脑子去“听”他们的口音,去“闻”那裕泰茶馆里混杂着茶叶末、汗水和霉味儿的气息。
可一旦你坐进剧院,北京人艺的演员们一开口,一切都不一样了。那不是想象,是扑面而来的真实。于是之先生扮演的王利发,那份精明、那份隐忍、那份无可奈何的卑躬屈膝,全在眼神和佝偻的背里。当剧终,三个老头在撒着纸钱的凄凉中追忆往昔,那句“我爱咱们的国呀,可谁爱我呀?”,整个剧场里那种死一般的寂静,那种压抑到心口的沉重,是你看多少遍书都无法体验到的现场冲击力。书给了你骨架,而话剧,是把血肉、呼吸、甚至灵魂,都给你填了进去。这就是从文字到舞台的第一次伟大飞跃。
说完老的,再说个“狠”的。余华的《活着》。
读《活着》这本书,是一种凌迟。文字是那么的冷静、克制,甚至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残忍。福贵的一生,亲人一个个离他而去,苦难像是无尽的潮水,一波波地拍打着他这块礁石。你看书的时候,常常会因为这种过于平静的叙述而感到不寒而栗,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。
孟京辉导演的话剧版《活着》,选择了另一条路。他没有完全复刻书里的平静,而是用了极具表现主义色彩的舞台语言,把这份痛苦给外化了,给炸裂了。黄渤和袁泉的版本,我至今记忆犹新。舞台上可能就是几件简单的道具,一口大水缸,几把椅子,但演员的表演充满了巨大的能量。福贵不再只是一个默默承受的农民,他的每一次嘶吼,每一次倒下,都像是在控诉。尤其是当他面对一个个亲人的死亡,那种戏剧化的处理方式,比如用漫天飞舞的棉花象征雪,用夸张的肢体语言表达内心的崩溃,它带来的是一种和阅读完全不同的情感宣泄。看书,你是陪着福贵在心里默默流泪;看戏,你是被他拽着,一起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,狠狠摔在地上。哪个更好?没有答案。它们是同一棵树上开出的两朵截然不同的花。
如果说《活着》是个体的史诗,那陈忠实先生的《白鹿原》,就是整个民族的图腾。
要把这么一部鸿篇巨制搬上舞台,简直是疯了。五六十万字的小说,时间跨度半个世纪,人物关系错综复杂,怎么浓缩在三个小时里?很多改编都失败了,要么成了故事梗概,要么丢了魂。但我必须吹爆陕西人艺版的《白鹿原》。他们做对了一件最重要的事:抓住了这本书的“魂”——那股子原汁原味的、混着黄土气息的生猛与苍凉。
他们的演员,不用普通话,张口就是地道的陕西方言。那一声声“哦吼——”的秦腔,直接把人的天灵盖给掀了。你看书时想象的白嘉轩的硬、鹿子霖的精、田小娥的媚,在舞台上全都有了活生生的载体。他们不是在“演”,他们就是那片土地上长出来的人。当“仁义”的牌匾被砸,当白鹿原上风云变幻,你感受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家族的兴衰,而是整个农耕文明在现代冲击下的阵痛与撕裂。那种厚重的史诗感,那种扎根于土地的生命力,被陕西人艺的这群演员们用最质朴也最震撼的方式给吼了出来。这是对原著最高的致敬。
当然,舞台的可能性远不止于此。
你有没有想过,看戏可以不用“坐”着看?马伯庸的《长安十二时辰》,从小说到网剧,已经火得一塌糊涂。而现在,它又被做成了浸没式戏剧。这就彻底颠覆了“你演我看”的传统模式。你不再是观众,你是长安城里的一个路人。你可能会在西市的某个角落撞见张小敬正在追捕狼卫,转过一个街角,又能听到李必在靖安司里焦急地发号施令。
这种体验,是文字无论如何也给不了的。书本给你的是上帝视角,你知道所有人的前因后果。但在这个“活的长安城”里,你只能跟随自己的脚步,拼凑出属于你自己的故事线。你闻到的是真实的香料味,你听到的是街边的叫卖声,你甚至可能被卷入一场突如其来的打斗。它不再是单纯地“讲故事”,而是创造一个可以呼吸的世界让你去探索。这是新时代技术与文本结合的奇迹,它把阅读的“沉浸感”以一种物理的方式实现了。
最后,我想聊一个有点特殊的存在,尤内斯库的《犀牛》。
这本身就是个剧本,但它的文学性极强,读起来也像一本荒诞小说。它讲的是一个小镇的居民,一个接一个地变成了犀牛,只有主人公贝朗瑞固执地坚守着自己作为“人”的身份。这是一个关于从众、异化和孤独的现代寓言。
而在中国,提到《犀牛》,很多人会立刻想到孟京辉导演的另一部封神之作《恋爱的犀牛》。虽然两者故事不同,但那种偏执、疯狂、与世界为敌的内核是一脉相承的。孟京辉后来也确实排了尤内斯库的《犀牛》,他用一贯的先锋、戏谑、充满能量的方式,把原剧本中那种哲学思辨,变成了一场舞台上的狂欢与梦魇。观众在爆笑和惊愕中,会突然感到一丝寒意——我们,是不是也在不知不觉中,变成了某种“犀牛”?
从纸张到舞台,绝不是简单的“翻译”。它是一次浴火重生的再创作。好的改编,不是对原著的亦步亦趋,而是抓住其精神内核,然后用舞台独有的语言——灯光、音乐、肢体、节奏——去重新讲述。它可能会放大原著的某个侧面,也可能会补全文字留下的空白。
文字的世界是孤独的,你一个人,一盏灯,就能构建一个宇宙。而剧场的世界是共振的,在那个黑暗的空间里,你和几百个陌生人,与台上的演员们,进行着一场心照不宣的灵魂共振。当大幕拉开,书页里的那些魂魄,便借着演员的肉身,真真切切地,在你面前活了一回。
这,就是最奇妙的地方。
本文由用户 好好学习 上传分享,若内容存在侵权,请联系我们(点这里联系)处理。如若转载,请注明出处:http://www.365yunshebao.com/book/7088.html